佛陀时代,说法都是口耳相传。很久之后,才用梵文、巴利文记录下来;又过了很久,才有汉译佛经出现。
在口耳相传的年代,学习佛法是很考验记忆力的。只有像阿难这样聪明颖悟,又长期随侍佛陀的人,才有资格在结集大会上把佛陀曾经说过的法“诵”出来。诵出来之后,还要经过大家一致的认可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,唯有记忆力好的人才能学佛。有个周利槃陀伽,因为太愚钝,连四句偈都背不下来,背了又忘,忘了又背。佛陀就告诉他:你不用背,你记住“扫除尘垢”就行了。他就每天拿着扫帚扫地,很快证了阿罗汉果。
很快证阿罗汉果的人,能叫愚钝吗?当然不能。可世间人眼中的聪明,多是博闻强识,懂得些人情世故。如从解脱生死的角度来看,周利槃陀伽这样的人,才是更有善根福德的;而耽于生计、营务、学问、技能,则是八难之一的“世智辩聪”。
因为早期学习经论需要记诵,经典中就留下很多“偈”和“颂”。我不知道梵文、巴利文中的偈、颂是怎样的。汉译佛典中,偈、颂多是五字一句、七字一句的,这是为了方便记忆。像《俱舍论》,内涵非常丰富,颂却十分简要,假如没有释文,几乎不可能看懂“颂”。要理解意思,一定是要根据“长行”的,等理解之后,再把颂背下来。颂就像压缩饼干,走路时,吃饭时,随时可以背,一句话的内涵,够咀嚼消化很久。
玄奘大师,一生翻译了那么多佛经,却把唯识学的要义压缩到极其简短的《八识规矩颂》中,不肯浪费一个字。这也是传承。世亲菩萨的《唯识三十颂》、《唯识二十颂》也都非常简要。
但要说佛教里最简要的,莫过于六字名号:南无阿弥陀佛。蕅益大师说:“孤明六字全提出,百兽群中狮子音。” 印光大师说:“莫讶一称超十地,须知六字括三乘。” 据说有位长老圆寂前,叫弟子给他读经,弟子问:“读哪一部?”长老说:“三藏十二部都读。”弟子们忙把藏经阁的经书都搬出来。长老摇摇头:“你们还不明白吗?称念六字名号,就相当于读三藏十二部经了。”
在过去,学习佛法是不容易的。中国古代,识字的人就很少,一旦认得两个字,就去考取功名了。如考取不上,就当个账房先生,给人管个账;或者当个乡下教书先生;好一些的,也许会当个幕僚。出家人里面,能认得字的,就极少了,认字又会做文章的,就少之又少了。佛教典籍中留下来的许多偈颂,恐怕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信佛者都没有看过,甚至没有听过吧?
倓虚法师《影尘回忆录》中讲过一个故事。那也就是一百多年前,他在东北,还没有出家,自己读经,读到不太明白的地方,没有人讨论,他就找到附近一座寺庙里,问住持:“这里有没有讲经的?”住持年纪也不小了,出家时间也不短了,反问他:“经还能讲吗?从来只听说过‘念经’的,没听说过‘讲经’的啊。”
那时候,寺庙的出家人,如果认得字,又聪明,有远见的师父就会让他去“学教”。所谓“学教”,就是学习佛教,了解教义。剩下的很多人,就在赶经忏中度过一生了。
如果从世间的角度看,历史上许多善男信女,尽管信得虔敬,对佛教的教理教义,也许只有肤浅的了解,甚至是误解。很多人终其一生,没有留下只言片语。能留下诗文的,除了名僧大德,往往是文人士大夫。
那么,那些湮灭无闻的善男子、善女人,他们的声音,他们的存在,体现在哪里了呢?
六字名号里。
以佛法的视角看,留下诗文的士大夫、宰相,乃至天子,也未必比终其一生只字不识的田夫村氓更高。人在六道轮回里,这一世是锦衣玉食的宰相,下一世也许是荒山野岭的鬼狐。一世荣华是不足贵的,道心才更珍贵。如果一个大字不识的老汉能往生净土,那是比做宰相划算得多的。
那些善男子、善女人没有留下自己的声音,也不必留下自己的声音,一声“南无阿弥陀佛”就是他们的声音。净土信仰在中国的普及与深入,正代表着他们的声音。他们各自差别的声音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;而有情所共的一声“南无阿弥陀佛”则是殊胜得不能再殊胜的。他们像一朵朵不知名的浪花,汇聚成大海潮音。我小时候,还根本不了解佛教,看电视剧《新白娘子传奇》,留下一个印象:什么是和尚?开口说“南无阿弥陀佛”的就是和尚。
这就是净土信仰在中国影响至深的明证。
宗道法师编集《净土诗偈》圆满,嘱我作序,我披览这些文字般若,突然想到两句汉乐府:百川东到海,何时复西归?
净土法门在中国的发展流变,可以说是“百川东到海”了:无论是“禅净合流”,还是“教宗天台,行归净土”,学佛的法门有八万四千,而一切大乘行者,无不崇扬净土。阿弥陀佛对众生的慈悲关怀,似乎也恰巧能用这句诗来形容:何时复西归?
无论何时,阿弥陀佛的怀抱都是敞开的:“仰惟释迦此方发遣,弥陀即彼国来迎;彼唤此遣,岂容不去也?”
王路
2018年3月22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