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现实中,人类从未做过这类实验,获得的结论也不准确,但在历史中人类有类似的经验。大航海时代,西方航海家行进到未知的领域,首先发现美洲印第安人社会就是一个相对隔绝的文明。尔后又发现大西洋、太平洋上诸多的小岛,也存在着很多隔绝的人类社会。
这些发展缓慢、社会形态异常的微观世界就成为欧洲人最早的“实验品”,用来探讨、思考人类大世界的种种症状。也正是大航海的刺激,西方诞生出一批描绘隔绝世界的文艺作品,最知名的当属英国人托马斯·莫尔创作的《乌托邦》。乌托邦,成为隔绝世界的别名,正如中国人说的“桃花源”。
这些文艺作品都是对当时欧洲的现实不满而创作,所以在乌托邦世界无一不是理想、美好,是真实欧洲的对立面。这些文艺作品直接影响到后来的政治理论,成为现代政治理念的先声。但是,随着现代政治理念一一成为现实,“乌托邦”从理念变为真实,人类才发现这种美好的世界,只是看上去很美而已。于是,又有一大批反乌托邦的作品出现,譬如赫胥黎的《美丽新世界》、乔治·奥威尔的《1984》、威廉·戈尔丁的《蝇王》——这部作品,我们在后面还会着重提到。
且不论这些作品的艺术成就或者思想影响力。无论乌托邦还是反乌托邦作品,他们都深刻影响到电影艺术,特别是好莱坞科幻类电影。在虚构的空间,幻想出与现实平行的世界,然后依照人类社会公认的一些法则、规律来推演、试验,从而观察这个平行世界的发展,最终给予社会学上的某种结论或者思考。无疑,科幻作品天然具有这种优势。《人猿星球》《星际迷航》《星球大战》《黑客帝国》《终结者》《阿凡达》……如此等等,好莱坞电影中这类作品数不胜数,其触角也从广阔的社会伸展到细微的个人,在虚构的世界中展示人的成长、感情和思想。
科幻类作品还只是将幻想世界架设在未来。近二十年来,创作者开始将时间拉回现在,甚至回到古代。在人类熟悉的背景、脉络清晰的时间轴、结局注定的条件下,开始架设虚构世界,创造出无与伦比的奇幻空间,譬如《权力的游戏》。这些艺术潮流自然影响到中国,而《一出好戏》就是这种潮流的典型代表。
在评论黄渤导演、主演的《一出好戏》之前,讲述这样一大段,对于某些读者来说,算不上新鲜。熟悉西方文艺作品、熟悉科幻类影视作品的人,对于这些知识都是有所了解的。但这样离题万里的开篇,其实就是想指出,《一出好戏》其实就是以上所有提到作品的大荟萃。
由于一起事故,一群人被隔绝于小岛上,19世纪末法国科幻作家凡尔纳的《神秘岛》已经早有描述,虽然这部小说也可以上溯至《鲁宾逊漂流记》,甚至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。《神秘岛》还没有深入探究隔绝环境下人类群体的伦理和政治,而1954年出版的戈尔丁的《蝇王》将这一点补充完整。
在《蝇王》中,一群孩子被隔绝于小岛上,为了争夺食物和资源,分裂为两派,一派崇尚本能、野蛮的统治,一派崇尚法治、民主。最终专制派打败了民主派。《一出好戏》的前半段,几乎就是在重复《神秘岛》《蝇王》的故事。
很显然,《一出好戏》并没有意识形态的好恶。不论野蛮专制的表面之恶,还是商业资本赤裸裸的掠夺本质都暴露无遗。相反,戈尔丁在《蝇王》中还有意识形态上的好恶之分。
他的反击是打倒压在岛上众人的“三座大山”开始的,斗争方式也是挑动两派的互斗。这三座大山是:专制力量的野蛮统治、商业资本的盘剥,以及无情命运的安排。
前两个都是看得见的,但最后一个却被岛上的人们给忽视了。回到剧情的开始,一次陨石的坠落,掀起惊天骇浪,某公司出海举行团建活动的人们落难于孤岛。人们一度希望获得救援,但日积月累,生存的残酷现实逐渐腐蚀人们回归正常世界的愿望。作为两个群体的统治者,无论小王还是老张,都乐于向人们宣扬世界已经毁灭,他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人。所以,这两群人在数百天的落难生活中,从未有人真正发出讯号向外求救。
所以,马进被中奖彩票的6000万所诱惑,扎了一个小筏子离开孤岛,中土遭遇暴风雨不得不返回,这个“壮举”反而成为众人的笑柄。马进不改逃出生天的渴望,但众人取笑并排斥,这成为马进和小兴被撵出两个群体的诱因。直到兑奖日期的截止,马进再未迈出孤岛,他自己也被命运的安排搞到绝望。
对现实世界的绝望是一切宗教诞生的根源。何况,马进还遭遇了一次神迹。
大概是龙卷风的气候作用,马进和小兴枯守的河滩落下暴雨,在暴雨中夹杂大量的海鱼,这给已经没有食物的马进极大的鼓舞,这仿佛就是上天安排的神迹。马进是这么认为的,所以他说,这是老天爷给他兑现中奖彩票了。在神迹的推动下,马进重新清醒起来,重燃回归正常世界的渴望。
这个渴望有着清晰的逻辑:如果不离开孤岛去寻找,怎么能够证实人类世界已经完全消失呢?如果不鼓起勇气创造离开孤岛的条件,怎么就可以断言不值得再去寻找呢?对于人们固有观念的怀疑,是智慧生发的起点。
——也请读者记住这个逻辑,因为这是《一出好戏》真正超越好莱坞作品的第一处亮点。从这个逻辑,以及神迹,马进坚定了信仰,并将这个信仰变为全民的宗教。
马进利用神迹事件中得到的海鱼,纵横捭阖。私下与专制派结盟,同时也在挖商业派的墙角。他还充分利用表弟小兴的特长:修理机械。小兴将商业派居住的半截油轮暗中修理后,最终获得了新时代的能源:电力。
终于,马进挑起双方的打斗,夜幕的混战中,巨大的灯光突然开启,人们重新见到光明。在这一片光明中,马进以救世主的姿态,重新唤醒人们,用他已经想明白的逻辑告诉人们要向命运挑战,要团结起来,创作离开孤岛的一切可能。这次“布道”宣讲,马进成为新一任的领袖。
能够离开孤岛吗?理论上只有两个可能:一是外面世界的人派船来接,二是孤岛上的人自己造船。很显然,第一种可能性还只是百分之零。
但这个信念的建立,超越了专制的暴力和商业的欺骗。在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·赫拉利的著作《人类简史》中,将人类的文明称为“想象的文明”,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想象的历史。货币、法律、道德、伦理、政治结构、宗教,无一不是人类中某些人的想象。但这些人类的虚构理念最终成为团结人类的凝聚核,人类在此基础上构建起庞大而复杂的文明体系。
人类最大的想象是什么?只有唯一的答案:未来。
不论乌托邦还是反乌托邦,无论是桃花源抑或大同世界,人类都是在残酷现实的煎熬下,为人类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,用来安慰苦难中的感情,这是根本的目的。如果没有未来,人们就会停留在现实的残酷倾轧上,就会变为无法无天的野兽,伦理和道德也会被扫荡一空。即便是亲如血缘,也会在政治或者商业的逼迫下,沦为获取现实利益的工具。
未来是人类共同的欲望。它如同一个人的欲望,会忽视现实很多阻碍的因素,但会将虚幻的想象推动为现实。这种现实开始于幻想带给人的勇气,最终演变为人的行动。在行动中,人类甚至会为了未来而委屈当下自己,放弃当下的利益,甚至是生命本身。
但是马进忘记了自己身边的表弟小兴。小兴深知这个“未来”的虚幻。更何况,小兴利用自己的技术才能为众人带来种种方便,大量丰富了生存资源,甚至引发小岛货币的通货膨胀。从被欺负、被人嘲笑的马进跟班,小兴成为小岛的二号人物。
于是,当马进、小兴和小王意外在小岛另外一边发现海上的巨大船只时,小兴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要保持人们的虚幻想象,掩盖能够借助他力离岛的事实,保证马兴和自己的权威,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。
离开孤岛,还是留在孤岛,对于普通的人,自然是离开最好。但对于享受到巨大利益的人,未必有这样好。曾经的马进嗜好赌博,不学无术,经常借钱而被人轻视、愤恨。如今的马进,受到尊重,还获得了理想的爱情。他给众人描绘了虚幻的未来,但回到那个真实世界,他的未来是一片灰暗。
于是他和小兴污蔑小王发了疯,看到的只是幻象。恶欲丛生的小兴再次被未来所迷惑,胁迫张总将他数亿元的公司转让于他,然后两人准备秘密离岛,将众人弃于岛上。马进终究良心发现,意欲揭发小兴的阴谋,于是对着众人说:
“一切都是假的,假的!”
结果他也被视为疯子。最终,他和小王两个疯子,决定点燃众人栖居的油轮,不仅断绝众人的迟惰,还用熊熊大火,引导海上的船只前来救援。这是绝望之火,也是希望之火。这是告别过去的死亡之火,也是凤凰涅槃之火。这拢大火,是良知的归位,更是用纯正的信仰来净化已经被污染的宗教。
勇者,既要创造幻象平息众人混沌的无知,更要勇敢消灭自己创造的幻象,打破众人暂时的安逸,求得真正、确实的未来。佛教称呼这种勇者为“菩提萨埵”,而有一位佛教的“菩提萨埵”曾经立下重誓: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!
所以,这把熊熊的巨火是一个象征,象征困境中的人求助于外在的力量,象征着马进要完成自己的使命,引导众人走向最后的清醒。正因为如此,放火的他仍然被众人当做疯子追打,最终落入悬崖,坠入大海。这仿佛耶稣曾经的宣示:“我就是道路、真理、生命”,而耶稣也亡于众生的不解之中。
这就是《一出好戏》超越以往类似作品的第二个亮点,也宣示了,这不是一部幻想类电影,也不是一部具有社会实验意义的“乌托邦”式电影,也不仅仅是探讨人类政治制度、意识形态优劣的哲思电影,这是一部纯粹的宗教电影。
或许定位为宗教电影也不够准确,更进一步说,这是一部佛教净土宗的电影。
孤岛上三种不同的社会形态,没有一种是完美的。人人为了求得基本的生存,彼此伤害,彼此争斗,恰恰如同《无量寿经》中描述的人类世界:“五浊恶世”。
当马进以一个光明的未来号召、团结众人时,恰如一切宗教的初始形态。基督教称之为“天堂”,佛教称之为“彼岸”“净土”。也许,活在物质世界的人无法证实这些世界的存在,但不妨碍这些美好的未来,能够平息现实的纷扰、物欲横流,给混沌无序的世界注入秩序和安定。人们团结在这些旗帜下,共同努力,一步一步靠近、触摸那个描述中的“未来”。
马进烧掉人们的一切幻想,他自己也从大海的洗礼中重生。因为大船已来,目的地正是真真实实的彼岸净土。当你到达彼岸之日,无论此岸的纷纷扰扰,还是大船之上的种种美好,都只是一出好戏而已。
文丨阿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