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文丨扫地僧放错了书

美文丨扫地僧放错了书

王路 i善导书屋 今天
旧版《天龙八部》里,萧远山潜入少林寺,偷学的第二本书是《般若掌法》。扫地僧看见,知道他要走上邪道了,就在旁边放了两部经。一部《法华经》,一部《四十二章经》。

新版里,《法华经》没变,《般若掌法》改成了《善勇猛拳法》,《四十二章经》改成了《杂阿含经》。

金庸封笔是1972年。1976年,他的长子在美国自杀。

1977年3月,金庸给《倚天屠龙记》写后记,末尾说:

“然而,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,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,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,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。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。”

金庸陷入巨大的痛苦,想从一切地方寻找慰藉,花费了很久后,在《阿含经》中找到了。金庸废寝忘食读了几个月,突然会心:“真理是在这里了,一定是这样!”

具体是哪里呢?金庸没说。我想,十有八九是这里:

《杂阿含经》第44卷,讲到“婆四吒”婆罗门尼的故事。她有六个孩子,接连去世,她想念孩子发狂了,裸形披发,随路奔走,到了“弥絺罗庵罗园”。

佛陀正与无量大众围绕说法。婆四吒看见佛,为自己裸形披发惭愧羞耻,就敛身蹲坐了。佛陀让阿难取来上衣给她披好,让她听法。

她听完信心清净,受三自归,欢喜随喜,作礼而去。

不久,她的第七个孩子也死了,她没有再啼哭悲伤。

她丈夫很诧异,问为什么。

她说:子子孙孙,都是因缘和合而生,在漫长的轮回里,一样会随着因缘散去而谢灭。你我都是如此。子孙宗族,繁盛到许许多多人,各自随着因缘,生到不同的地方,依然互相残食。如果能知晓灭苦之道,怎么会再生起忧苦呢?我已经知道了,所以再碰到生死存亡之相,也不会忧苦。因为我已进入佛陀的真正教法中。

应该就是这里,金庸抬起头,思考了良久:“真理是在这里了,一定是这样!”

1977年10月9日清早,金庸完成了一篇长文,《谈色蕴》,文中有句话:“对于我们凡夫俗子、初学佛法之人,从《阿含经》着手似乎比较合理。”

这应该是新版《天龙八部》中,《四十二章经》被换成《杂阿含经》的缘故。

《四十二章经》没有太多的力量。听起来“四十二章”,好像很多,其实一章就一两句,全经只有两千多字。《鹿鼎记》写《四十二章经》,大概因为它有神秘色彩。据传它是汉文译出的第一部佛经。其实不是。它是后来从《法句经》等典籍中零散摘出的,内容也十分朴素,相当于格言集。

《飞狐外传》结尾,有首偈子:

一切恩爱会,无常难得久。

生世多畏惧,命危于晨露。

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,

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

《四十二章经》的第三十二章是:

佛言:人从爱欲生忧,从忧生怖;若离于爱,何忧何怖?

《四十二章经》都是只言片语,想从中悟解,不太容易。历史上也没听说谁是读《四十二章经》开悟的。

《阿含经》倒是原汁原味的佛法。鸠摩罗什9岁学《阿含》。金庸学《阿含》时53岁。

不过,金庸觉得中文佛经太难了,就向伦敦巴利文学会订购了全套巴利圣典英译本。英文比中文好理解。巴利佛典和《阿含》内容也比较接近。

《谈色蕴》的后记里,金庸说:“我于佛法是初学,所知甚为浅薄,原无资格写佛学文章。在阅读佛学书籍之际,遇到许多不同说法,互相矛盾冲突,令初学者如我感到无所适从,十分困惑。

这既是谦虚,也是实话。谦虚是因为,一个“色蕴”,金庸谈了近8万字,从原始佛教、部派佛教,说到中观、唯识、如来藏,几乎可以出一本专著了。

实话是因为,那时金庸刚刚开始潜心研究佛法,之前只是泛泛的了解。金庸有很好的条件,一旦全身心投入,各方面的资料、学说,可以请教的人,都能马上找到。比如审阅《谈色蕴》的沈九成先生,就很有见地,先于佛教学者那体慧发现了《心经》的某些重要问题。

当时,金庸对大乘佛教还不能相契。他研读《维摩诘经》、《楞严经》、《般若经》,总觉得太玄,夸张神奇,不能信服。

直到翻开《法华经》。

金庸说:“直至读到《妙法莲华经》,经过长期思考之后,终于了悟——原来大乘经典主要都是妙法,用巧妙的方法来宣扬佛法,解释佛法,使得智力较低、悟性较差的人能够了解与接受。

这个说法乍听似乎奇特,一般人好像觉得,小乘经是给钝根人读的,利根人更适合大乘。龙树菩萨是先学小乘,后学大乘,小乘九十天就学完学透了,大乘经用九十天,只学了个皮毛。

这并不奇怪。能海上师也说过,《般若》是为钝根人说的,《阿含》是为利根人说的。

能海上师早年入藏,成为康萨仁波切最杰出的弟子,晚年在五台山清凉桥读《阿含》读欢喜了,说:“原来密宗里所有的奥秘,《阿含》里藏得都有。”

但是,他告诉弟子:我们是大般若宗。

很有意思。

《阿含》看起来简单,甚至让人觉得啰嗦,但其中藏着很多宝藏。聪明的人,总能通过努力在里面发掘种种宝藏。

但是,一般人就不容易发掘。于是佛菩萨慈悲,宣说《般若》,直接把埋藏的宝藏放到桌面上,大家随意取就好。就像扫地僧对萧远山说:你不是想报仇吗?我来帮你。啪,把慕容博拍死了。

萧远山震惊得无以复加,又爽然若失。《阿含》学得好的人,初听《般若》,大惊大怖,不敢相信,就是这样。

但更多人,虽然看见摆在桌面上的宝藏,但对它到底多值钱,是心里没数的。他不相信值钱的东西可以轻易得到。

这也是为什么,长久以来,很多人总把《阿含》当小乘。《阿含》不是小乘,《阿含》是基础。《阿含》学得足够好,一定会挖掘到其中最珍贵的宝藏,通向大乘。

天台宗判教,有化法四教:藏教、通教、别教、圆教。

《阿含》就是藏教,三藏教法。没有《阿含》的基础,只能在门外转悠。通教,是大乘也认、小乘也认的。别教,是专为菩萨说的,小乘认不得。圆教,是为最上利根说的。

这就可以理解,金庸于1977年,“在阅读佛学书籍之际,遇到许多不同说法,互相矛盾冲突,令初学者如我感到无所适从,十分困惑”。

金庸当时不能信服《维摩诘经》、《楞严经》、《般若经》。因为其中很多是“通教”、“别教”、“圆教”的道理。

金庸修改《天龙八部》时,《法华经》仍然保留在萧远山手边。但这和旧版意义不一样。旧版放《法华经》,是因为《法华经》虽然有名,却不像《心经》《金刚经》那样家喻户晓,失去了神秘感。新版放《法华经》,是因为金庸自己是通过《法华经》接纳大乘佛教的,是他个人的因缘。

不过,《法华经》的意义,实不止于金庸理解的“方便”、“善巧”。《法华》是纯然的“圆教”,开权显实,会三归一,是给“回小向大”的阿罗汉、“正直舍方便”的大菩萨看的。扫地僧放《法华》这么高级的书,萧远山不理会,太正常了。

金庸说自己“最接近般若宗”。大概因为这个原因,把旧版萧远山练的《般若掌法》改成了《善勇猛拳法》。毕竟,般若是佛法。

扫地僧给慕容博留的是禅宗祖师语录。慕容博没能从中获益,也特别正常。北宋时,能靠禅宗语录开悟的人基本绝迹了。所以,禅门巨匠大慧宗杲要把老师留下的语录烧毁,以免贻误后学。不过,禅宗语录倒有个用处,考科举的人可以偷偷看看,用到试卷上,搞不好就能把考官绕进去,录取你。南宋朱熹就这么干的。

金庸说,虽然从小就听祖母念《心经》、《金刚经》、《法华经》,但经过整整六十年后,才通过痛苦的探索和追寻,进入佛法的境界。

其中,《心经》、《金刚经》,都是《般若经》。

此刻,假如金庸先生还能再把《天龙八部》修改几个字,我想,一定是借扫地僧的手,把萧远山身边放一部《阿弥陀经》。

毫无疑问的。

作者丨王路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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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suif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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