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路:聊聊信根

王路:聊聊信根

原创: 王路在隐身 王路在隐身 昨天
(此文是在善导书屋的讲座,感谢大家。全文约16000字。)

1、

《阿弥陀经》说极乐世界,“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,…… 昼夜六时,出和雅音,其音演畅五根、五力、七菩提分、八圣道分,如是等法。” 演畅,演,就是开演,畅,就是晓畅,透彻地发挥。这些法音,叫“三十七道品”。我们今天,就讲“五根”,这个五根,不是“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”,而是“信、精进、念、定、慧”。

信,包括四个方面:于佛不坏净,于法不坏净,于僧不坏净,圣戒成就。精进,也是四个方面:未生不善令不生,已生不善令灭,未生善令生,已生善令增长。念,也是四个:身念处、受念处、心念处、法念处。定,也四个:初禅、二禅、三禅、四禅。慧,还是四个:明白苦,明白集、明白灭、明白道。我们讲不完五根,只讲讲“信根”。

《阿含经》把信叫作“不坏净”,就是说,生起不能被损坏的净信。这种信,有两个特点,一是“不坏”,它非常坚固,不是碰到什么挫败,就怀疑了。另一点,是“净”,非常干净,不包含杂染。“不坏”和“净”,其实是一致的,为什么有些人信到后来不信了,因为他的信里面包含了杂染,最根本的杂染是无知,佛教叫“无明”。因为无明,将来必定要吃苦,等你吃苦了,就放弃了。只有“纯一满净,梵行清白”的信,才是坚固持久的。

先说第一个,信佛。有人问我信不信佛,这个问题不好回答。为什么呢?因为你说的跟他理解的,不是一回事儿。他脑子里面有个“信佛”的印象,觉得“信佛的人都怎样”。他问:你吃素吗?我说,我随喜赞叹吃素,自己还没吃。他问:你放生吗?我不太放生。不放生就不放生,什么叫不太放生呢?我一般不参加放生活动,但有时候走路,看到蚯蚓、蜗牛爬到路上,我把它放回路边,因为在路上就被人踩死了。夏天下过雨,路上蚯蚓蜗牛很多,碰到就会放几个。放完也不太可能,太多了。但这个放生,跟他理解的放生不一样,解释起来也麻烦,我就说,我不放生。那你抄心经吗?不抄。持咒吗?也没持。盘珠子吗?没有。那你有上师吗?也没有。他就得出结论:你这不算信佛,你就一爱好者,佛系青年。我说,对,我就一爱好者,佛系青年。

有人跟我差不多。别人说他,你这不叫信佛,叫佛系青年,他不同意,要纠正人家:知道什么叫信佛吗?信佛就是相信一切众生皆有佛性,一切众生本来是佛,你本来是佛,我本来也是佛,只是因为有无明烦恼覆盖,清净佛性不能显现,信佛还用向外求吗?要向这儿求——指指胸口:信佛,就是相信自己——佛性就在自己身上,还干嘛去烧香、磕头?那都是迷信,偶像崇拜!佛教是正信,可不是迷信噢!

信佛给大家留下的印象,差不多是这两种。这两种人比起来,我更喜欢第一种,吃素、放生那种。那种人心里没有太多道道儿,比较率直,哪怕对佛法的深义不能抉择得很清晰,但一般没有大的过患。第二种人,就有点过于精明了。他的心是曲的,像蛇一样,不仅你摸不着他的想法,连他自己都摸不着。他可以说得天花乱坠,但是不具备降伏烦恼的能力。人家骂他一句,他立刻要蹦起来。蹦起来的时候,佛性在哪儿呢?骂佛,佛是不会还口的,骂你,你还口,还要动手,那你是佛吗?

第二种人,“自我”埋藏得很深,很隐蔽。就像打扫卫生,别人是把垃圾扫出去,他是把垃圾扫到床底下。他不是以房间干净为标准,是以别人看不见为标准。他怕别人看穿他,就显得自己水平不高了,所以很多想法要藏起来,藏久了,就形成了习气,这就很麻烦。儒家有句话,“事无不可对人言”。如果一个人有很多事要瞒着别人,他不可能很开心。

除了这两种,信佛有没有另外的标准呢?

佛陀讲过一句话:如果世界上不存在消灭烦恼的办法,我一句话都不会跟你们讲。如果解脱是不可能的,我就不会告诉大家解脱的方法。

信不信佛,关键就在这里。佛,意思是觉悟。相不相信觉悟是可能的,相不相信真的可以解脱?如果相信,那就是信佛。

欧洲有个小伙子,信基督教,跑到一个岛上去传教。那个岛很落后,像原始部落。小伙子是虔诚的基督徒,认为人人都应该接受上帝的恩典,就去了。结果在岛上,人家把他杀了。他放弃很舒服的生活,要给野蛮的部落带来福音,人家土著居民认为不需要,认为他带来的不是福音,就把他杀了。

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呢?我想,如果小伙子去之前,就预料到这种结局,而且愿意接受,就像儒家说的,“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”,那也值得赞叹。但如果,他完全没有预料到,并且在被杀的时候,生起了嗔恨和后悔,那就不能赞叹了。

我们是不是有资格,把自以为很好的东西,强行灌输给别人?很多有宗教信仰的人,有这个倾向。如果我们去读读经论,会发现,佛陀本人不是这样子。

佛陀在菩提树下证悟之后,有没有马上跑去说法?没有。如果有,表示佛可能学到一个假法,成了一个假佛。佛陀当时是要入涅槃的,他发现觉悟太难了,很难让别人相信。这时候,梵天来劝请。为什么不是人来劝请?因为人不知道这东西好。有人觉得,其实并没有谁请佛说法,佛是主动说的,让人家知道自己主动,好像不太矜持,干脆就说梵天劝请。不过,经上还有证据,表示佛陀说法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积极。

一个证据是,北拘卢洲,没有佛出世。如果说佛慈悲,北拘卢洲,佛怎么不去呢?北拘卢洲也苦啊,虽然比南阎浮提强,但三界如火宅,北拘卢洲也在三界之内啊。其实,北拘卢洲,佛不出世,就是佛的慈悲。有时候,佛不说法,就是慈悲。这个待会儿解释。另一个证据,《阿含经》里讲过很多,很多外道去找佛,问佛问题,问了一遍,佛不搭理,问了两遍,佛还不搭理,问第三遍,佛才开口。佛不回答,有时候是问题跟解脱没关系,比如问“世界有没有边”,这种叫“十四无记”,佛是不回答的,但外道问的不是这种,是佛经常跟弟子说的,佛为什么要等问到第三次才开口呢?

因为第一遍问就告诉他,他不相信。他还没来得及把脑子里染污的见解倒掉,这时候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。而且,一问就告诉他,得来太轻易,他不会珍惜。这就是因缘。说法听法,都需要因缘。听法的人,要是“法器”,法才能装进去,有三种器不行,一种是覆器,这个容器是倒过来的;一种是漏器,虽然没倒着放,但它底下有个孔;一种是垢器,它正着放的,也不漏,但里面有很多脏东西。像外道,一般就是垢器,不先把脏东西倒掉,正法就进不来。

因缘不成熟,强行去讲,不仅起不到正的效果,甚至会起反效果。就像买东西,你讲了半天价,买回来,觉得很值。如果你还一个价,店主马上给你,你会怀疑上当了。

这就是为什么,佛不在北拘卢洲出世,也是慈悲。因为北拘卢洲的众生,下次受生就不在北拘卢洲了。我们以前肯定都去过北拘卢洲,就算那时候听到佛法,也不会接受。但有过北拘卢洲的因缘,再来到南阎浮提,就对苦有感觉了。而且,假如佛在哪个洲都出世,我们也不会觉得“佛法难闻”,还想指望下辈子。但有些世界佛不出世,下辈子指望不上,只能珍惜现在了。

2、

信佛,是相信烦恼可以灭除,自己和他人的解脱都是可能的。那,信法是什么呢?

佛教和外道的不同在于,佛教认为,诸法都是因缘所生的。一切事情,不是凭空发生的,不是突然冒出来的,也不存在掷色子的上帝。相信“诸法因缘生”,就是信法。用四个字来表达,就是“缘起性空”。用十个字,就是“诸法因缘生,诸法因缘灭”。佛陀的时代,有人就听了这十个字,就觉悟了。

相信法,就是相信因果。说起来好像很简单,实践起来,并不容易。它意味着,你在考虑任何事情的时候,都不是从结果上考虑,都是从原因上考虑。比如说,想成佛,成佛是需要种种条件的,条件圆满了,佛就成了。想得到禅定,也是需要种种条件的,关键是把条件凑齐,条件凑齐了,不想让它出现都不可能。

就像想要一碗白米饭,只想白米饭,白米饭是不会变出来的。但如果你有米,有锅,有水,有火,把米放进锅里,加上水,烧上火,再等上半小时一小时,米饭就得到了。这就是因缘所生法。佛陀经常说,“缘起甚深难见”,为什么呢,因为任何事情的发生,条件都不是有限的,都是无限的,每一个条件,背后又有无限的条件,其中一点变化,都可能导致结果的变化,就像煮米饭,如果水加多一点,得到的就不是米饭,而是稀饭了。

法不孤起,换句话说,事物都是普遍联系的。世界上没有跟自己无缘的人。说无缘,只是暂时无缘,如果把时间放长,空间放大,就有缘了。任何一法生起,都有助伴。佛也有助伴。

佛陀身边两个侍者,阿难和大迦叶,大家都很熟悉。大迦叶比较年长,以前是学外道的,喜欢修苦行。苦行也叫头陀行,有十三支,比如“露地住支”,不能睡在屋檐底下,也不能睡在房间里,只能露天睡;还有“冢间住支”,要睡到坟地里;还有“常坐不卧支”,就是永远都不能躺着,累了只能坐着休息;穿的衣服是“粪扫衣”,垃圾堆里捡来的。大迦叶修苦行,衣服破破烂烂。阿难就比较年轻,长得也好,深得女众喜欢。一开始,佛陀是不允许女性出家的,就有女人找到阿难,让他去求佛陀,佛陀就答应了。

有天早上,阿难和大迦叶一起出门乞食,路过比丘尼精舍,时间太早,就进去坐了一会儿。比丘尼给他们敷好坐具,顶礼了他们的脚,退到一边。大迦叶就开始说法。大迦叶说的法,比丘尼不是很相应,大概因为大迦叶修苦行,经常对女性起厌患,身上有这种习气。有个比丘尼在底下偷偷嘀咕:阿难在这儿,他也好意思说法?他跟阿难比,简直就像贩针小儿,跑到大针师家卖针。用中国话讲,就是班门弄斧,关公面前耍大刀。

大迦叶就对阿难说:我是贩针小儿,你是大针师,是吗?阿难说:算了,忍忍吧,这老太太年纪大了,很愚痴,不要跟她计较。

大迦叶说:阿难,有没有听佛陀说过,修行者应该像月亮,像新学?

这是什么意思呢?佛陀曾经用月亮来比喻好的修行者。月亮遨游在虚空中,光亮洒满人间。好的修行者,也应当心如虚空,广大无边,却能让世人得到光明和清凉。新学者的比喻,是说很多人学久了,变油了,觉得自己资格老,修行好。像新学者,是说无论学了多久,还像第一天那样,对人对法都谦卑恭敬。

阿难说,我都听过。

大迦叶又说:你既然听过,那你也应该听佛陀说过,比丘里,能够像月亮那样、像新学者那样的,大概只有大迦叶比丘吧!

阿难说:对,佛陀说过。

大迦叶又说:如来曾经在无量大众中,让出一半座位,让你阿难来坐,并对大众说,阿难功德和如来一样,广大无边,有吗?

阿难说:没有。

大迦叶又说:如来有没有在无量大众中,让出一半座位,让大迦叶来坐,并对大众说,摩诃迦叶比丘功德和如来一样,广大无边,有吗?

阿难说:有,尊者摩诃迦叶。

摩诃迦叶说完,起身走了。 这就是大迦叶在比丘尼面前的一次“狮子吼”。

佛陀座下,最有本事的两个弟子,是舍利弗和大目犍连。他们分别是智慧第一和神通第一。为什么我们在寺庙里见释迦牟尼佛身边的侍者,是阿难和大迦叶,而舍利弗和目犍连只在十八罗汉里面呢?因为他们太优秀,佛陀就派他们出去弘法,就不经常在佛陀身边。

有一天,阿难在王舍城,有个沙弥来到阿难住处,行礼之后,退到一边说:阿难尊者,跟你说件事情,我的和尚,尊者舍利弗已经涅槃了,我带了他的舍利和衣钵来。

阿难很震惊,赶紧跑到佛陀那里,说:世尊,我整个身子骨都要散架了,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,话都说不好了,刚刚舍利弗弟子过来说,和尚舍利弗涅槃了。

佛陀很平静,他说:阿难,舍利弗涅槃,舍利弗的戒身有没有涅槃?

阿难说,没有。

那舍利弗的定身、慧身、解脱身、解脱知见身有没有涅槃?

没有。

佛陀说:对啊。法是什么,如来早已说过:四念处、四正断、四如意足、五根、五力、七觉支、八圣道,这些涅槃了吗?

阿难说:没有。虽然这些法统统没有涅槃,也不会因为尊者舍利弗的涅槃而有丝毫减少,但舍利弗这样大智慧的人,能够为众说法的人离开了,我为法,为那些再也不能听到他说法的人,心生忧愁苦恼!

佛陀说:你不要忧愁苦恼,一切生起来的东西,都是有为法,都是要坏掉的。就像一颗大树,有根、有茎、有枝、有叶、有花、有果,花果很茂盛,但它迟早有折断的那天,而且最大的枝先折断。就像大宝山,总有崩塌的一天,大岩石最先崩塌。如来的大众眷属,也是这样。大声闻最先涅槃。舍利弗就是这样的大声闻。如果舍利弗去到一个地方,那个地方我就不用操心了。阿难呀,你所喜欢的,一切可爱的事情,都是别离之法,最终都要离你而去。你不要太过忧愁,要知道,如来不久,也要走了。因此,阿难,你要自己作为大海上的洲渚来依止,要以法作为洲渚来依止,不要以别的作为洲渚来依止。

这也叫“自依止,法依止,不余依止”。大家看到“自依止”,不要觉得这是“自力”,这和念佛法门的“自力、他力”不是一码事。佛陀时代有很多外道,佛陀住世的时候,很多弟子还没解脱,佛陀涅槃了,有人可能就跟着外道跑了。所以佛陀说,“以自己作为洲渚,以法作为洲渚,不以别的作为洲渚。”

阿难就问:具体该怎么做?

佛陀说:身身观念处、受受观念处、心心观念处、法法观念处,精勤方便,正智正念,调伏世间贪忧。

这就是四念处、四正勤。于法不坏净,就是对解脱的方法,三学、四谛、十二因缘、三十七道品,没有怀疑。

3、

第三个,“于僧不坏净”。

“僧”是大众的意思。中国有个字,“师”,也是大众的意思。《周易》里有一卦,《师》卦,师是军队的意思。“师”本来是大众的意思,军队打仗,人很多,聚在一起,叫“师”。僧,也是这个意思。一个人是不能称为僧的,要三四个比丘以上,合在一起,才叫僧。僧有三个特点。第一,是比丘。第二,是众人,要聚在一起。第三,要和合。如果不和合,彼此有斗争、分歧,那是派系,不是僧。

任何事情聚在一起,都有原因。僧聚在一起,也需要有个东西来摄受。就像我们的身体,也是一团聚合,摄受它的叫心,或者识。

摄受僧团的是什么呢?不是某个领导者,包括佛。如果说,佛摄受僧团,这是有问题的。摄受僧团的是法。

提婆达多犯下的最大错误,根源就在于,不明白这个道理。他以为僧团有领导,佛是僧团的领导,就跑去找佛,说,你年纪大了,我比你优秀,你把领导权交出来,我来接班。佛陀说:你搞错了,僧团没有领导,要靠领导摄受,僧团早就散架了。我是谁?我也是老百姓,是大众中的一员。

提婆达多不信,觉得佛不想交权。其实佛没有骗他。如果佛教是靠悉达多一个人,它不可能延续到现在。你看哪一个企业,也不是靠某个领导人的力量可以延续很久。上百年的企业,就讲企业文化。靠一个人,累死也处理不了那么多事。提婆达多就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,苦行,做得比很多人都好。也不爱钱,自己生活很艰苦,把钱分给别人。就是这么一个人,犯下了五逆罪,因为没有正见。

提婆达多得到国王的支持,又得到一些佛陀弟子的称赞,就破了和合僧,带走一帮佛陀的弟子,把僧团分裂了。舍利弗、摩诃目犍连很快赶回来,把这事解决了。

信佛、信法,相对简单;信僧,就要难一些。佛看不见,摸不着,离你比较远。你家里供佛,供完佛的水果,回头自己吃了,也不用额外花什么。信法,你可以把经论上的意思,按照自己的理解来,合你意的你就听,不合意的就不管。但是信僧呢,僧团是看得见摸得着的,你去供僧,供养了水果,自己就吃不到了。你讲一句话,佛不会反驳你,法也不会反驳你,反驳也是用事实反驳,但僧就直接开口,说你讲错了。而且,不同的僧,在不同的时间,可能说的还不一样,所以信僧难。

有种人叫“二宝弟子”。他对佛很恭敬,对法很恭敬,但对僧,就马马虎虎。他觉得,僧也是普通人,头一剃,就成僧了。有些僧人,行持也很随便,有些人见过这样的僧人,就不起恭敬心,成了“二宝弟子”。

二宝弟子,是比较麻烦的。如果做不到“于僧不坏净”,信根成就不了,解脱也是不可能的。二宝居士,在很多地方,会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佛法。说布施好,他也承认,他会讲,布施有财布施、法布施,法布施比财布施更殊胜,用遍满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宝布施,还比不过为人演说四句偈。所以他演说四句偈就行了,功德比前面都大。但是,他演说的四句偈有没有演说对,还是个问题。财布施和法布施,都是没有自性的,不是绝对分开的,每一种财布施里,都包含着法布施,身语意三业的流露,本身就是法;而每一种法布施里,也都包含着财布施,听了正法,能种下解脱的因,少说也得到人天福报,这不就是财吗?把财布施和法布施对立起来,只讲“法布施”,实际上是不想花钱。

信佛、信法,都可以不花钱。佛也不吃你的水果,也不吃你家的米,但是,僧是要吃饭的。佛可能在西天,僧就在你身边。佛有个名字叫“应供”。应供其实是阿罗汉的名字,“阿罗汉”有“杀贼”的意思,杀烦恼贼,有“无生”的意思,有“应供”的意思。佛也是阿罗汉,也叫“应供”。比丘叫“乞士”,向人家乞食为生。就连佛,也要托钵乞食,有时候也乞不到。

阿罗汉叫“应供”,是因为他解脱了,可以作为表率、模范。普通的僧人,并不是个个都是阿罗汉,那为什么我们应该供僧呢?在古代,很多人吃不上饭了,就跑去寺庙里,朱元璋就是;或者犯了法,躲到寺庙去了,鲁智深就是这样,虽然是假的,但也是因为有那种情况,编小说的才这么说。既然是这样,为什么应该供僧呢?有人说,因为僧护持正法。但是,我们也知道,无论佛出世还是不出世,法都是这样。有佛的时代,法是因缘所生,无佛的时代,法还是因缘所生。如果说正法是真理,是规律,那它还用得着护持吗?如果不护持,规律就变了吗?没有人捍卫的真理,就不是真理了吗?

这里面有点复杂,我们展开说一下。

不久前,有个生物学家,找了两个婴儿,编辑了基因,生出来了,引起很大轰动。我也写了篇文章,《从阿含经聊聊人类基因之演变》,文章里说:像无贪、无嗔、无痴这些品质,真正令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东西,是无法以先天禀赋的形式,储存在基因里的,唯有通过后天修行获得。

为什么这么讲?我们思考一下:有没有一种解脱烦恼的基因,带有这种基因的人,生下来就没有烦恼?

可以说,就算世界上任何基因都有,这种基因你也找不到。为什么呢?因为它和基因的定义相违背。有生,就一定有死。现在有很多人讨论,将来人类会不会永生。如果说能够不死的话,那么,生也没有了。你想想,假如一个人永远不死,他还要不要生孩子?他肯定不生——生孩子就是他的死。这个孩子跟他是什么关系?是不是他的孩子?是不是可以代表他?既然他永远不死,他还需要在世界上再存在一个代表吗?就像办业务,如果你不能亲自去,你会委托一个人代表你,如果你都亲自去了,还委托人吗?如果人可以永远不死,生孩子就成了最大的噩梦,从自己身上走出来一个跟自己对立的东西,生孩子就意味着死亡。如果没有死,就没有生。没有生,还会有基因吗?基因不存在了。如果人类可以“永生”,没有一个人会同意下一代存在,否则那些儿子、孙子的基因肯定比我们更好,我们活成了劣等人,而且还死不了,谁愿意呢?如果没有生,也没有死,那就没有遗传,也没有基因这回事了。

基因,意思是生的时候带来的,先天的东西。这意味着,死,必然是基因里注定的。死的唯一原因就是生。如果你把“生”认为是好的,可喜的,那么,死的痛苦,“老死忧悲苦恼”,一点也跑不掉。基因的同义词,就是“苦”,佛教叫“生”和“老死忧悲苦恼”,展开说,就是“识”和“名色、六入、触、受”。基因的定义,就是“生死”,性质,就是“苦”。

所以,你找什么基因都好找,就是“解脱的基因”找不到。因为解脱没有基因。解脱的境界,是不生不灭,是没有生灭,没有消长,没有变化的,正好是基因的相反面。《阿含经》讲:“我生已尽,梵行已立,所作已作,自知不受后有。” 这就是解脱,解脱就是“不受后有”。没有任何留在轮回里的东西了。出家人是不生孩子的,他不打算再把基因留在世界上了。一切有利于解脱的东西,都没法靠基因留,靠基因留下来的都是不利于解脱的。舍利弗般涅槃后,佛陀问阿难:舍利弗的戒身、定身、慧身、解脱身、解脱知见身,有没有被舍利弗带走,像这些,没有一样是遗传,都只能靠后天修行。

我们想,人和动物,谁更坏一点?人有善良的,有不善良的,动物里面,我们说蛇蝎心肠,好像蛇和蝎很狠毒,但是和狠毒的人比起来,差得太远了。蛇蝎可能咬一两个人,几十个人,人有时候能坑害成千上万人。动物不会搞毒奶粉,毒疫苗,地沟油,人会。绝大多数动物都不会撒谎,人会。心理学家做过实验,小孩你不用教他,他能自己学会隐瞒,表示人类天生就有欺骗的基因。你去教猫狗欺骗,它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。但你想想,人也是慢慢进化出来的,在进化的初期,恐怕也不一定会撒谎。

《阿含经》用一个很简单的故事,讲了这个道理。过去的人,从来不知道撒谎是什么。有一天,众缘和合,撒谎第一次出现了,这有点像基因突变。从此以后,非常迅速地,整个人类都会撒谎了。撒谎的基因,是好是坏呢?我们提到撒谎,会觉得它是不好的。但如果从基因的角度看,撒谎是“好基因”。你想想,假如有一群狗在复杂的环境里生活,食物有限,会有一大批狗饿死,如果有一只狗,会撒谎,其他狗都不会,那么,这只狗活下来的几率肯定比其他狗大很多,时间长了,留存下来的,都是它的后代。

有个外国学者写过一本书,《自私的基因》,很多人读了,心情很糟糕。那本书很好。之所以让人感觉糟糕,是因为读者没想到,原来自己“本质上”这么自私,不仅自己,整个人类,整个生物界,都这么自私,想找一丁点儿不自私的成分,都找不到。

但是,学了佛法,就会知道,“自私”不是“本质”,你可以完全同意那位生物学家的观点,只是你知道,“本质”并不是由基因决定的。人是众缘和合的,基因只是一方面,我们“自私”的特点,是基因里带的,但我们同时也有“无私”的特点,那些不是通过基因传递,而是通过后天得到。基因负责自私的一面,贪嗔痴的一面,还有无私的一面,无贪、无嗔、无痴的一面,是通过学习得到的。

其实,如果再探讨深一点,基因里面本身就带有和基因相违的特质,只不过在很深的地方潜藏着。就像孩子爱母亲,这是出于自私,但自私中有无私的成分。这就是为什么大乘佛法讲“烦恼即菩提”、“生死即涅槃”,“生生本是无生”,因为一切法都没有自性,所以必然有这样的结论。从基因出发,探讨到最后,可以走到基因的相反面,那时候,“基因”的定义就不成立了。这些我们不细说了。

假如有人出一百亿,给你,让你明天就不要活了,你愿不愿意?你可能不愿意,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,但是有人愿意。哪些人呢?那些本来就活不了几天的人。他老了,没几天活了,但是他有孩子,或者他得了癌症晚期,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钱,还欠了一屁股债,他还有父母、老婆、孩子。他很愿意做这个交易。

如果没有父母、爱人和孩子呢?他可能有朋友,他愿意把钱给朋友。如果连朋友都没有呢?他会不会说,我要了100亿,再把它分给大马路上的陌生人?如果他真的愿意,那这100亿也不用要了。因为本身,这100亿就是别人的,不用经过你的手,它也会到千家万户。实际上,你要的不是100亿,是个名头,如果你连名头也不要,何必做这个交易呢?

我们人,挣多少钱都是不嫌够的。因为预期自己有亲人,有朋友,最主要的,有后代。一个人花钱,一个亿就一辈子花不完,但是,有了后代就不够,“子子孙孙无穷匮也”,不管是不是真的,人们这么预期。因为这种预期,我们会尽可能多挣钱,我们的欲望没有穷尽。

但是出家人,他是真的花不完了。他没有后代,没有家,他一旦出了家,就没有亲戚了。一切众生,都是他的亲戚。你给他钱,只是经他的手,最终还是要到别人那里。他就像个银行的点钞员。银行的点钞员,每天都数钱,我们也不会嫉妒他,我们还会同情他,因为那些钱都不是他的。出家人自己也要吃饭,但吃不了多少。一个人只是吃饭,一辈子都花不了多少钱。况且出家人又不吃肉,穿衣服也不能穿名牌。他虽然跟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上,但相比其他有情众生,僧众跟我们的竞争关系太弱了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仅仅出于这一点,我们就愿意供僧。

我们之所以能跟其他人做朋友,相处得好,是因为没有竞争关系,或者竞争关系不强。当竞争强烈的时候,对立就出来了。这里说的竞争,竞,是互相比,比高下、比输赢,输的一方是要淘汰出局的;争,是资源很有限,两边都想据为己有。这是竞争。什么合作、共赢,那些不是竞争。如果一个人跟你有强烈的竞争关系,他不可能跟你相处得很好。所以佛陀说:我不与世间诤,世间与我诤。

竞争的背后有个“我”,有“自他对立”。而解脱的关键,是要把“自他对立”打破,彼此平等一如。所以,出家人的存在,僧的存在,是对世间见地的对治。佛法的传播,从来不是靠基因,不是靠老和尚生小和尚。婆罗门教讲种姓,佛教是反对的。佛陀说:什么叫好的种姓?行五戒十善,就是好的种姓;什么是低劣的种姓?不行五戒十善,就是低劣的种姓。这就对治众生以基因、血统为种姓的看法。

我们讲,要关爱残疾人,为什么?如果先天残疾的人,都不允许结婚生子,是不是整个人类未来的基因就变得更好了?人类的痛苦就更少了?不是。那种观念,走向极端,会导致希特勒这样的人出现。从佛教角度看,弱者、老者、残者都是我们的一部分,是我们的亲人,甚至是我们自己。我们在轮回里面,都曾经是残疾人,将来仍然有可能是残疾人。要说弱者,我们自己就是弱者。要说“不好的基因”,我们自己就是“不好的基因”。“好的基因”永远是别人的,如果你生个孩子,你身上的毛病缺点,他一点儿都没有,那他就不是你的孩子,是隔壁老王的孩子。如果用基因技术,把后代编辑了,那样的后代,就不能说是我们的后代了。当然,所谓“我们的后代”,实际上也不存在。爱护弱者,善待弱者,就是爱护自己,善待自己。

就像大家都在一个房间,聚在一起,如果有人想让更多人听见他的声音,他就声音大一点,把别人的声音盖住。别人也想让更多人听到自己的声音,就更大一点。结果就导致整个房间吵到爆,大家都累得不得了,谁也听不清楚。但如果每个人都充分尊重其他人,克制住自己的声音,有秩序、适时地发声,发出来的就是悦耳的声音。自己不累,大家也听得清楚。极乐世界,“昼夜六时,出和雅音”,虽然有声音,却不吵,而且很悦耳。这就是平等。

平等不是大家一模一样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相状,种种不同的相状,在法上是平等的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声音,大家的声音能够和谐交融。就像汽车站和交响乐团的区别。交响乐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,自己的声音又总是对他人的声音起到增上助益的效果。如果出声不能增上助益,沉默也是一种增上助益。儒家讲,“时然后言,人不厌其言”,“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”。现实中,很多人想发声,但他不管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对人家有意义,时机对不对,只管表达自我,就成制造噪音了。

这也是为什么,佛不在北拘卢洲出世也是慈悲,不开口也是说法。不把自己的信仰强加给别人,恰恰是践行自己的信仰。像禅宗的传说,“释尊拈花,迦叶微笑”。关于禅宗,佛陀一个字也没讲过。正因为没讲过,才是禅宗。如果讲了,就不是禅宗了。《阿弥陀经》是无问自说,和别的经不一样,正是不一样,体现出念佛是“难信之法”。如果得到佛法的精神,在事相上,是可以千变万化的。

我们喜欢说一个词,正能量。正能量是什么我不知道,正电荷我学过。如果说,物体得到正电荷,并不是它得到了什么,而是它把电子给别人了。佛教讲布施、讲持戒,就是这样。你把一个东西给别人,给别人的同时,你就得到了某些东西,哪怕看不见摸不着,但确确实实得到了,而且不是后来才得到,当下就得到了。持戒也一样,戒的意思是解脱,因为持戒是解脱的因,看起来是束缚,实际上,解脱就藏在里面。我们下面说戒。

4、

皈依三宝,是皈依佛、法、僧。有些人修了几十年,还在修三皈依。大家觉得怎么样?这非常好。这和“一句佛号念到底”是一样的。三皈依修好,就有很大机会成为圣者。圣者,声闻叫“四果”。入门是须陀洹。标准是什么呢,断三结:身见、戒禁取见、疑。这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标准。还有一种标准,也可以成就须陀洹,就是四不坏净:于佛不坏净、于法不坏净、于僧不坏净,圣戒成就。

有个人叫摩诃男,他说,四种不坏净,可以成就阿罗汉。沙陀听了说:不对,三法成就阿罗汉,于佛不坏净、于法不坏净、于僧不坏净。不需要第四种。两人争论半天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
俩人就找到佛陀,说明了原委。

沙陀说:如果哪天有了相似佛法,一边是佛说的,一边是比丘僧说的,我宁愿听佛的,不听比丘僧的;如果一边是佛,一边是比丘尼、优婆塞、优婆夷、天、魔、梵、沙门、婆罗门、世人等等,我还是听佛的,不听其他人的。

佛陀就问摩诃男:他说得怎么样?

摩诃男说:我完全赞同。

佛陀说:那你就明白了,几法成就须陀洹?四法:于佛不坏净、于法不坏净、于僧不坏净、圣戒成就。

这个故事,听起来有点绕。什么意思呢?其实摩诃男跟沙陀,在认识上是一致的,但表达不一样。很多时候,两个人吵起来,其实大家想的一样,但表达不一样,对方的理解也不一样。沙陀就是。

这里的关键,是“像类法”。假如没有“像类法”,提三不坏净就可以了,佛陀为什么要特别强调“圣戒成就”呢?因为到了像法时代、末法时代,你根本不知道“三不坏净”的标准是什么。你说信佛,但是信佛的标准是什么,你不知道;你说信法,但你信的是自己理解的法;你说信僧,但不同宗派的僧彼此说的不一样,那你怎么办呢?

沙陀说,我听佛的。他那时候还能见到佛。佛涅槃后,怎么听佛的呢?佛说过,佛涅槃后,以戒为师。佛为什么不说“以法为师”呢?正法当然是老师,但什么是正法,不好辨别。佛为什么不说“以僧为师”呢?他知道僧团之间,对很多问题会有不同的意见。但是,“以戒为师”,就很明确,戒虽然多,核心要点,就是“五戒十善”:杀、盗、淫、妄、酒;身三、口四、意三,就这些。在像法时代听佛的,就是按照戒律来规范身口意,这就叫圣戒成就,就叫听佛的。摩诃男一听,就明白了。

有人说,我念佛,就可以往生,杀盗淫妄都不要紧,这对不对?这是邪见。因为杀盗淫妄的时候,你不可能念佛。如果你的心系念在佛上,一切不善的因缘是没有办法生起的。杀盗淫妄的人,说自己念佛,是不能相信的,他自欺欺人,连自己都骗住了。

佛之所以说四不坏净,而不是三不坏净,原因就在这里。要想真正做到“纯一满净、梵行清白”,必须圣戒成就。需要注意的是,在像法时代、末法时代,会出现很多不如法的比丘,出家人,我们看到那些出家人,就容易对僧众没有恭敬心。要做到“于僧不坏净”,就要明白,单个的出家人,不代表僧,哪怕你见到的所有比丘,都是“名字比丘”,甚至连名字比丘都算不上,也不要让他们的行为,影响到自己对僧宝的净信。这不意味着你应该赞同、袒护、追随破戒的出家人,尤其是破根本戒的出家人,相反,对这样的人,不赞同、不袒护、不追随,而且丝毫不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影响自己对僧宝的信心,才有可能“于僧不坏净”。所以,“圣戒成就”这一条,是前面三条的试金石。

佛灭度七百年后,罽宾国出现了一条恶龙,叫阿利那,经常作恶,威力巨大,五百个阿罗汉聚在一起,进入禅定,起种种神通,驱赶恶龙,这条恶龙有大威德,一动不动。后来,来了个罗汉,他没有入禅定,就弹了一下手指,说:贤善远此处去。龙听到弹指声,立刻就走了。五百阿罗汉很惊讶,说你入的什么禅定,这么厉害。他说,我不以禅定的力量,我以戒的力量。我对轻戒,从来都像重戒一样守护。可见,持戒的力量,比禅定神通的力量大得多。

王维有句诗,“安禅制毒龙”。制毒龙的方法,也是有讲究的。这属于“精进根”的内容,我们也说一点。

恶龙是什么呢?是我们的贪嗔痴。不是离开贪嗔痴之外,还有别的什么恶龙。制恶龙,就是制伏贪嗔痴。很多人喜欢用“观”的方法,来对付贪嗔痴,但是不奏效。

“观”,也叫“毗钵舍那”,和“止”,也就是“奢摩他”,经常连在一起说。《心经》里面讲: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” 这就是观,般若的空观,力量非常强大,瞬间就可以把一切贪嗔痴灭除。——但问题是,我们没有般若。没有般若,用观来对治烦恼,是容易起麻烦的。

观的前提,是“想心所”的“取相”。你观一个东西,就要把这个东西放到你面前来。观贪嗔痴,就是拿着放大镜,对着贪嗔痴瞅。假如你有智慧,会发现贪嗔痴没有自性,因缘所生,刹那生灭,当下就烟消云散了。但没有智慧的时候,拿着放大镜去观贪嗔痴,贪嗔痴就会被放得越来越大,自己就被三毒之火烧坏了。

很多人贪欲生起来的时候,去观贪欲,越观,贪欲越炽盛。你告诉自己,贪欲没有自性,但面对贪欲,还是忍不住取著,取著之后,摆脱不掉。嗔毒生起也是一样,你恨一个人的时候,越观,越恨这个人。因为你没有禅定,没有“止”作为前提。一般是先修止,再修观,因为心平静下来的时候,才比较好观。也有人不修止,直接修观,这是非常难的。

我们平常可以观什么呢?观呼吸,观吃饭、走路,都很顺利,因为你呼吸、吃饭、走路的时候,都是平常心,一般人也不会对呼吸、吃饭、走路产生染著,那当然就好观了。但是在贪嗔痴生起的时候,就不好观了,甚至越观烦恼越重。就像用风去吹蜡烛,一吹就灭,但是,用风去吹森林大火,它着得更旺盛了。

“吾日三省吾身”,“反求诸己”,这些在佛教看来,也属于观。观的方法很好,但不是一切时间都适合。你正在愤怒头上,或者正生起猛烈的贪欲,先不要观。这时候用观是火上浇油。你要等这件事情过去,情绪差不多平息了,想到这件事,不会恨得咬牙切齿了,就可以观它了。但有可能,你在观的过程中,那些嗔恨、贪婪,又渐渐着起来了,就像一块炭,虽然被灰盖住了,但你拨一拨,吹一下,它又烧起来了,这时候,趁它还没有烧大,停止观。等再过一段时间,情绪平息下去,再观。

反思、复盘是很好的,但不要带着情绪去反思、复盘,情绪越重,越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论。就像恶龙来了,不要跟它正面刚,不要企图把它打败、杀死,正面刚有两种可能,第一种是,你被恶龙打死了;第二种是,你把恶龙杀了,你自己成了恶龙。其实,恶龙本来就是自己的贪嗔痴。

贪嗔痴正生起时,要用戒的力量,用善法的力量。戒的力量是方便善巧。持戒不是压抑,如果持戒持得好,就会得到种种方便善巧,这就像下围棋,会背很多定式,定式不是在下棋的时候临时推导出来的,而且提前就知道的,所以随时能用。持戒好的人,他不是靠什么意志力和欲望对抗,根本就不是,他是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,因为他有种种方便善巧,在贪嗔痴刚刚露出苗头的时候,他就能凑齐无贪、无嗔、无痴的因缘,让善法生起来。这就是“精进根”说的,“已生不善令灭,未生不善令不生;未生善法令生,已生善法令增长”。精进根本不是靠意志,而是靠方法。所以,“精勤方便”,常常连在一起说。

贪嗔痴生起时,用无贪、无嗔、无痴去对治,这种对治,就是令善法生起。我们听到“对治”,很容易理解成正面对抗,其实不是。刚才说过,诸法因缘生,诸法因缘灭。善法因缘生,烦恼法因缘灭。操作的重点不在善法和烦恼法上,而在它们各自生灭的因缘上。如果想令烦恼法灭,你就令善法生起来。你不要压制烦恼,也不要纵容烦恼,直接令善法生起来,烦恼法自然就下去了。怎样令善法生起来?聚集善法的种种因缘。这就是“精勤方便”。《瑜伽师地论》第59卷,讲过二十种令烦恼现行的缘,像这些就是“定式”。了解和熟练运用这些定式,就不会等到烦恼之火烧旺了再去处理它,提前就把烦恼扼杀在摇篮里了。

凡夫之所以更适合这种方法,是因为凡夫心里,无论什么时候,都包含着染污。就像提一桶水去灭火,里面有半桶是油。当不起烦恼的时候,只意味着第六识不起烦恼现行,但烦恼的种子,可是没有得到损害的。就像小偷不偷东西,不代表小偷不存在,他只是在家休息。休息好了还是要出来偷东西的。

儒家有个词,“见猎心喜”。宋朝的程颢,十六七岁的时候喜欢打猎,后来觉得玩物丧志,就不打了,对周茂叔说,我现在没这爱好了。周茂叔就是写《爱莲说》的周敦颐。周茂叔说,别立flag,你爱打猎的心还在,只不过潜伏起来了,哪天你不注意,它就又萌发了,跟以前一模一样。程颢不以为然。过了十二年,有天晚上,程颢从郊野回来,看到别人打猎路过,不自觉就欢喜起来。

这说明什么呢?说明那些烦恼种子,贪嗔痴的习气,并没有连根拔除。就像治病,有时候只是没症状了,病根还在。不现起贪嗔痴的时候,等于把贪嗔痴关到监牢里去了,它们暂时出不来了。实际上,关到监牢里并不代表它消失了,甚至相当于它在监牢里上培训班,去学习进修去了,因为监牢里有很多同行,可以彼此交流,哪天突然越狱出来,你发现更难对付。

为什么说那些潜伏的烦恼种子,是在培训进修呢?因为我们凡夫的第七识,从无始劫来到现在,永远都有我痴、我慢、我见、我爱这些烦恼心所。一刻都没有停息过。包括我们在做善事的时候,它也是在的。正因为这个原因,我们的善,不是“纯一满净”的善,是有漏的,里面包含了染污。什么时候,能够把那些染污去掉,那随时就可以用观,就可以“照见五蕴皆空”,就没有上面说的过患了。

这里需要区别两个概念:染污和不善。一切不善,都是染污;但是,染污不一定是不善,有可能是无记,叫“有覆无记”。因为有烦恼伴随,所以叫“有覆无记”。比如我们说,没文化,真可怕。没文化,是不是不善?不是。但是,没文化,意味着愚痴,这就是染污。

我在医院见过一个老太太,糖尿病,被送到医院是因为两天喝了十几瓶碳酸饮料。人家送给她家小孩,她觉得渴,就喝,喝完还渴,就接着喝。结果喝到送医院。她这个不叫不善,但这是染污。

当不善法生起来,我们要赶紧营造善法的因缘,让善法赶紧生起,善法生起,不善法就下去了。在一个环境里,有很多恶人,不要硬刚,不要用恶的手段去制他,你把他制伏了,自己成恶人了。你要做善人,用善去影响人,善多了,恶自然就少了。其实,人是没有善恶的,一个人身上善法多了,恶法就少,看起来就像善人了。

我们要修两种法。一种是善法,一种是舍法。善法在什么时候用呢?生起烦恼的时候。用了善法,烦恼就下去了,你慢慢变得很愉快,觉得修行有效果。这个时候就不要再用善法了,赶紧用舍法。就因为我们的“善法”夹杂着染污,但自己常常不注意,会把“善法”用得过度,一旦过度,其中的染污剧烈增长,等你发现不对劲的时候,贪欲已经很炽盛了,你就对付不了了,对付不了,一挫败,嗔心又起来了。

如果我们什么时候很兴奋,很欢喜,就要警惕,赶紧修舍,这时候修舍是最好的时候。烦恼炽盛的时候,修舍是不奏效的。要在情绪稍微有点喜悦,但还没有兴奋的时候修舍。碰到好事,也要随缘随分随力,不要过度,一旦过度,就会把好事搞成坏事。过度的标准,不在量上,而是看你有没有亢奋,有没有失去平常心。如果能以平常心做好事,一天做一万件都不过度,但如果不能,那就及时修舍。以善舍恶,以舍舍善。

如果做什么事情太激动,顾不上吃饭和睡觉,就可能不是好事。做好事要像吃饭、睡觉一样,每天都做,同时又平平常常,做完就忘掉,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。任运无功用地做,就不会疲厌了。《小品般若经》讲,菩萨为众生,发大庄严,相当于要和虚空搏斗,要把虚空举起来,但就是这种与虚空搏斗,才是精进波罗蜜。

虽然说要持平常心,但平常心不是随大流。儒家的程颐有句话:“事之无害于义者,从俗可也。害于义,则不可从也。” 如果一件事不违背道义,可以跟大家一样,如果违背,就算千万人那样做,我也不做。

凡夫在没有得到正智之前,就像瞎子。就算五百个瞎子,手拉着手,要从旷野里找到城门,都不可能。一个瞎子看不见,五百个瞎子还是看不见。随大流是不能解脱的。凡夫没有无漏法,就是瞎子,怎么办呢?如果你有个导航,跟着导航走,就错不了,这就是戒律。戒律就像眼睛,在没有得到般若的时候,把你引到涅槃城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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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suifo

本愿称名 凡夫入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