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路:从金庸学佛聊聊天台判教
(此文是在善导书屋的讲座。感谢宗道法师和各位听众。全文约10000字。)
先要向大家道个歉,因为今天几乎不讲金庸。海报的名字叫《金庸先生与佛法》,我一开始以为我大概就讲十来分钟,没想到后来安排整个都由我来讲。关于金庸先生与佛法,我们不能从他的小说去分析,因为他1972年就封笔了,而他真正深入学佛是在1976年以后。有关他学佛的报道,我能看到的资料非常有限,而且,几天前也写过了。今天呢,主要就是发挥一下,回答金庸先生为什么对《阿含》情有独钟,对大乘佛教一开始不太接纳,后来读到《法华经》慢慢接纳的原因。我讲三部分。第一部分,从《天龙八部》的一个故事发挥,谈谈我的理解。第二部分,讲讲《阿含经》和大小乘佛教。第三部分,讲讲天台判教。
1、
《天龙八部》里,萧远山、慕容博、鸠摩智到少林寺偷学72绝技,后来都出问题了。他们学的都是最上层的武功。学一般的武功还好,学最上层的武功,就要用相应的佛法来化解。不然,绝技还没学到手,自己先没命了。
这个思想非常棒。
我们想,为什么要学武术?如果说强身健体,去健身房就可以,打篮球、踢足球都可以。在古代,劈柴、喂马,种地都可以。如果说为了保护自己,像我不会武功,也没有人因为这个欺负我。人家如果真的要欺负你,基本不会因为你不懂武功。学了武术会干嘛呢?说白了,就是打架。放在过去,给人看家护院,或者押镖。武功越好,越不安全。江湖上的人受伤掉脑袋,几率比普通老百姓大得多。说学武是为了自我保护,这是说不通的。
很多东西,我们有了,反而会增加危险和麻烦。有钱也会增加危险。有钱人要配保镖,没钱人就不用。有钱人不敢到穷人的小区住,住在那里,会有人嫉妒他,嫉妒久了,可能就有人偷他、抢他,甚至绑架他。特别有钱的人或者有名的人,出门不敢坐地铁,也不敢随便在大街上逛。如果你开一辆好几百万的车,也不敢随便停,怕人家给你划了。因为我们在娑婆世界,娑婆世界是有嫉妒心的。
你拥有的东西,往往会成为你的拖累。佛教把这些叫“我所”,意思是“我所拥有的”。“我”和“我所”,就是产生痛苦的原因。
不仅有形的金钱是这样,无形的东西也是这样,比如,知识、学问。昨天,我去中国美术馆,看丰子恺画展。墙上挂着一幅马一浮写的字,马一浮是国学大师,字非常好,篆书,写的是:星河界里星河转,日月楼中日月长。我停在那儿仔细看。旁边工作人员就对我说:看不懂可以看那边的解释。我随口就说:看得懂。
后来我想,我干嘛要跟她说“看得懂”呢?虽然我看得懂,但这样说,可能多多少少让她觉得有点碰了软钉子,尽管这种感受非常微细。人家这么说,一方面是工作职责,另一方面是要帮助你,是出于好意。一般老百姓看不懂篆书很正常,人家觉得你看不懂,也很容易理解。我为什么不直接说一句“谢谢”呢。
因为我怕人家觉得我看不懂。就像练武术的人,如果他的武术不用,没有人知道他会武术,他花了那么多辛苦,又没法表现,他就不舒服。这就是凡夫的“习气”,就是“我所”。
如果我们上课、听讲座,老师说了一句诗,别人都不知道,就你知道,你要想憋住不把下一句接出来是很难的。人家讲到一个问题,正好撞到你最拿手的领域,人家又讲得不太对,你就会在下面小声嘀咕一下,至少让你旁边的人听到,表示你是懂的。就好像你戴个手表,五千块买的,别人说,“这表跟我的一样,五百块”,你就很难忍住不去解释。
佛法的道理,大体上看,好像跟心灵鸡汤也没什么差别,但如果细究,会发现还是有很多跟世间法不一致、甚至相反的地方。
比如说,“善知识”,也叫“善士”、“善友”。我们修行,要“亲近善知识”,但是,什么人才算善知识呢?一个人修养很好、知识渊博,是不是就是善知识呢?不一定。别人是不是善知识,关键看你的发心。如果一个人很好,你去接近他,感到很受用,但你对你们的关系起了贪著,他就不是你的善知识,甚至可能成为你的恶知识。当别人也去接近他,他也对别人很好的时候,你心里边可能就会有点不舒服了。尽管这种不舒服很微细。它里面潜藏着凡夫根深蒂固的“我执”,总是喜欢把一段关系据为己有,以为是属于我的,因为这种习气,善的东西就会转化成恶的。
反过来,一个人很糟糕,道德很不好,总是刁难你、奚落你,是不是就是恶知识呢?也不一定。当你发清净心,他也可以成为你的善知识。你要修忍辱波罗蜜多,必须面对这样的人。你跟他打交道一次,学到的应对事务、调伏烦恼的本事,比跟修养好的人打交道十次、一百次都多。
那么,是不是说,就应该去多接触这样的人和事,去在这些地方磨炼、修行呢?
不一定。要看你在哪个水平。智者大师讲过一句话,叫“息诸缘务”,缘,就是外缘;务,就是事务。息诸缘务,是为了得到“定”。说白了,就是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。因为只有心安静下来的时候,才能更好地审视自己和外物,了解真理。这就是“定学”和“慧学”。要想让心安静下来,条件之一,就是停下种种缘务,其中主要包括四个方面:
生活、人事、技能、学问。
“生活”,不是我们今天说的“生活”,是指“生计”、“活命”,也就是养家糊口的手段。我们上班,这种事情是影响得定的。很多烦恼都来自于工作。我记得以前上班时,有同事发朋友圈,说:“小看我可以,小看我公司可不行!” 可能领导看了会很喜欢。没过多久,她离职了,跳到竞争对手的公司去了,开始发竞争对手公司的好,含蓄地贬抑以前的公司。
人事,就是种种人情往来。现在很多人喜欢刷脸。经常跑大会,参加活动。跑到哪儿,都把名片到处发,找人加微信。从世间法、做事业的角度来说,也不错,能让你事业更顺利。但这种事情做多了,心就不容易平静。
技能和学问,这两个,一般是我们觉得很好的东西。但是,它们有时候也会成为拖累。我还有个同事,做设计的,水平很高。有一次,有人在朋友圈发图,挺漂亮的,发了九张。他评论说:没有居中。我心想:哪张没居中啊?这不都居中了吗。点开看看,九张都是居中的。但我又想,他也不可能乱说啊,就放大了仔细看,果然好像有一点点偏离,估计都不到0.5毫米。然后,我见他又在底下评论:感觉遭受了九次暴击。——我想,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干这一行,吃这一碗饭,人家仔细看都看不出来,他一眼就看出来了,而且还很痛苦。我没有这个技能,也不会有这种痛苦。我以前学过书法,对书法很感兴趣,如果上街看到一个牌匾或者海报,上面的字很丑,我受不了,实际上,绝大多数海报的字,都丑得不得了。我说的还不是海报丑,就是字丑,因为字丑,海报你都不想看了。但你要不懂书法,看这个没事,它就不会给你带来痛苦。所以,技能也会给我们带来痛苦。你的专业,让你很难再像普通人那样去看待一件事情。
学问,我刚才说了。我还想说说佛学。我们学佛,也要了解一些学问。学佛和佛学,这两个既不一样,也分不开。佛教的学问,有时候也会成为修行的障碍。大家要注意,这个不是“所知障”。“所知障”意思是,你知道的还不够,所以障碍你成佛,因为佛是正遍知,什么都知道,如果你什么都知道,那你就破掉了所知障,就是100分;但这个太难了,所以先破烦恼障,比较容易,破掉烦恼障,就是60分,及格了,再慢慢破所知障。
如果你学了一个知识点,就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知识点,水平就比以前高了一点;学了很多知识点,就觉得水平比以前高了很多;这样,知识点就成为你的“我所”,就有问题了。你的“我见”、“我慢”,就会生出来。就像学了武功不用佛法来化解,反而会成为障碍。你知识多了,再看别人,觉得别人这也不对,那也不对,总是想教育别人,看不上别人,那本来很好的东西,就成了过患。
我自己在学佛,尤其是学法相的时候,就总是提醒自己,不要掉到这个坑里。但还是会经常掉进去。法相跟唯识还不太一样,法相就是:这种法是什么、那种法是什么,那些知识点。法相发展到最高级,最复杂,就是唯识。你学唯识,如果看不懂就算了,如果能看懂一些,会觉得它很美妙,很精致,很吸引人。但是,越是美妙、精致、吸引人的东西,越容易让人忘记可能引发的过患。你喝一个东西很苦,很容易怀疑它是不是有毒,但你要喝琼浆玉液,特别可口,你就很高兴,就很难往这方面去怀疑。我们凡夫的心总是杂染的,哪怕它就是琼浆玉液,但杯子脏,你喝多了,杯子上的脏东西也喝到肚里了。有句话叫,“金屑虽贵,入眼成翳”,金子是很好的,放到眼睛里,就瞎了。佛法是很好的,但如果取著佛法,产生“顺道法爱”,也没法进步,更不要说产生“我慢”、“我见”这些烦恼。
一个人如果他自己是肿瘤医生,得了癌症,那他要比别的患者更清楚该怎样治。但是,如果一个人检查出来得癌症的时候,再从零开始去学生理卫生、医学基础,是来不及的。学佛也一样,要以治疗为主,边治疗边学习可以,但是不要先学习再治疗,因为学习忘了治疗。中国佛教史上,净土宗、禅宗的出现,也有这方面的原因。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,佛教发展很好,传来很多东西,越积越多,一个人一辈子都研究不完,对绝大多数老百姓来说,这条路走不通了。禅宗就让你不要再看书了,净土宗就让你老老实实念佛。
2、
金庸先生学佛,主要原因是他大儿子1976年在美国自杀了。他非常伤心,想从各种地方寻找安慰。他也读过基督教的《新约》《旧约》,觉得解决不了他的问题。又从佛教中寻找,但是佛经太多了,一开始也没有头绪。后来,潜心研究几个月《阿含经》,从里面得到了信心和安慰。
不过,金庸觉得《阿含经》不太好读。古代翻译的中文,用字很简略,有时候很难懂。金庸就从伦敦巴利文学会买了一整套巴利文佛典,翻译成英文的,来读。英文比中文读着简单。
关于巴利文典籍,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印度佛教。佛陀在世的时候,是“根本佛教”,佛陀涅槃之后大约一百年左右,是“原始佛教”。因为佛陀涅槃了,对佛陀说的法,大家慢慢产生了分歧,最后,分裂了。最先分裂为两派,保守、年长的一派,是“上座部”,开放、年轻的一派,是“大众部”,这就进入了“部派佛教”。大乘佛教,就是从“大众部”中慢慢流行起来的。后来部派发展到十八派甚至二十几派,从上座部中,演化出的“分别说部”的一支,叫“赤铜鍱部”,后来传到锡兰,就是现在的斯里兰卡,用巴利文记载下来,就是南传佛教。
巴利文的典籍,比汉文少很多。巴利文经藏,叫“五部尼迦耶”:包括《长部》《中部》《相应部》《增支部》《小部》;其中《小部》,没有汉译对应,其他四部大体对应汉译《长阿含经》《中阿含经》《杂阿含经》《增一阿含经》。金庸是读《阿含经》读出味道的,再读巴利文典籍,就很欢喜。
金庸同时也读一些大乘经典,像《维摩诘经》《楞严经》《般若经》,他觉得太玄了,很多东西跟现实世界相去太远,不能令他信服。直到读到《法华经》,才明白,大乘佛教是给笨一点的人讲的,先用一些传说去吸引他,等被吸引进来,再学《阿含经》这样谈解脱的道理。金庸的想法,非常有代表性。前几天,还有个朋友问我,说有个上座部长老跟他说,阿弥陀佛是波斯太阳神演变来的,不是佛陀说的,但他念阿弥陀佛好多年了,这很影响他的信心,问我怎么看。
有些学习南传佛教的人,认为“大乘非佛说”。“大乘非佛说”的观点,是几百年前日本人提出来的,现在学界基本不讨论了。但是信众里面,还是经常有争论。关于这件事情,我打个比方。
有人去找一个高僧,请他开示。一大早就去了,晚上才回来。人家就问他:大师都开示什么了?他说:什么也没开示。人家说:既然什么也没开示,那大师这一天都在干嘛呢?他说:在念佛。
这算不算开示呢?是他拉着你的手,让你坐下,对你说“一定要念佛”,才算开示,还是他自己念佛就等于开示?
大乘看来,不止是佛陀说的话才叫“开示”。佛陀的语默动静,都是教化,是不局限于语言的。佛陀的身教也是佛教。大乘讲“菩萨行”,重点在“行”;“声闻”,重点在“闻”。声闻认为,耳朵听到的,语言表达的,“如是我闻”的,才是“佛说”。大乘认为,佛可以六根互用,“闻”不仅仅是用耳朵。佛的身口意,流露出来的,都是“佛说”。《华严经》说,“如说而行,如行而说”,佛所说的,就是佛所行的;佛所行的,正是佛所说的。相比声闻更注重佛的语言,大乘更注重佛的精神。
假如只从佛陀住世的八十年,从佛陀的语言上理解佛法,就把佛法局限了,把佛陀的精神理解小了。这就好比,一个物理学家,水平很高,他儿子年纪很小,上幼儿园,他会不会马上教他儿子相对论呢?不会。还是先教他20以内的加减法、乘法口诀。等儿子长大上了大学,自然会学到更高深的物理知识。但那时候,父亲已经离开他了。那么,能够仅仅以他父亲在他幼儿园时候教他的东西,来认定他父亲的水平吗?
儒家有句话,“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可谓孝矣。”——一个人如果孝顺,在他父亲过世后,三年不要改他父亲的东西。马上改了,肯定不行;但一辈子不改,也不是孝顺。为什么?因为即便他父亲在世,自己也要改,诸行无常,环境因缘变化了,自己的应对怎么能不相应调整呢?要针对不同的人、不同根机、不同时机,用不同的方法教化。
儒家也是这样。孔子有两个学生,一个很急躁,听到什么马上就要做,孔子就告诉他,三思而后行。另一个恰恰相反,遇到事情犹豫不决,优柔寡断。他听到老师对别人说三思而后行,就问老师是不是,老师说,不是,思考两次就够了。
看起来矛盾。但正是在这些看似矛盾的说法中,体现出孔子的精神。法无定法。说法不一样,是因为来听的人不一样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病,需要吃不同的药。就像去同一个地点,出发点不同,路线肯定也不同。那么,你要做出来一张大地图,把所有地点到终点的路线都画出来,就会一目了然,这就是判教。
3、
很多宗派都有自己的判教。我们今天讲天台宗的判教。因为它最适合解释金庸先生的学佛经历。
我们简单讲几个概念:三照、五味、五时、化法四教。
三照,是《华严经》的说法,说太阳出来,先照诸大山王;再照一切大山、金刚宝山;最后普照大地。诸大山王,就是大菩萨;一切大山、金刚宝山,就是声闻、缘觉;大地,就是一切众生。
由于声闻、缘觉目标只是解脱,不是成佛,所以,天台宗把第二照比成“照幽谷”。照平地又分为三次:食时、禺中、正中;食时就是吃早饭的时候,禺中是快中午的时候,正中是正午。这样三照就可以分为五种:先照高山,次照幽谷,食时照平地、禺中照平地、正中照平地。
这五种,分别跟《涅槃经》的五味搭配。五味,是把佛比喻成牛,从牛出乳,从乳出酪,从酪出生酥,从生酥出熟酥,从熟酥出醍醐。乳、酪、生酥、熟酥、醍醐,就是佛法的五种味道。它们再分别对应佛陀的五时说法:华严时、鹿苑时、方等时、般若时、法华涅槃时。
初照高山:乳:华严时
次照幽谷:酪:鹿苑时
食时平地:生酥:方等时
禺中平地:熟酥:般若时
正中平地:醍醐:法华涅槃时
华严时,佛陀说《华严经》,照诸大山王,声闻、缘觉是听不懂的。鹿苑时,说《阿含经》,“鹿苑时”也叫“阿含时”,声闻听得特别欢喜,缘觉懂得的道理也都是鹿苑时说的;方等时,说《维摩诘经》《思益梵天所问经》《楞伽经》《金光明经》《胜鬘经》等。般若时,说各种《般若经》。法华涅槃时,说《法华经》《涅槃经》。
不过,五时并不是时间先后,主要还是针对不同根机。有人理解成时间先后,蕅益大师破斥过。
天台宗把一切教法归为四种:藏教、通教、别教、圆教。
藏教,就是三藏教法,主要教化声闻乘,顺便教化菩萨;通教,往前可以通到藏教,往后可以通到别教、圆教,主要教化菩萨,顺便教化声闻;别教,专门教化菩萨,声闻听不懂;圆教,圆满、圆顿、圆妙,教化最上利根之人,令一切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。
五时和化法四教的对应关系,有个口诀:华严兼、鹿苑但、方等对、般若带、法华纯、涅槃追。
华严兼,是说《华严经》兼有“别教”和“圆教”;鹿苑但,鹿苑就是阿含,鹿苑时只有“藏教”;方等对,“藏教”、“通教”、“别教”、“圆教”都有;般若带,《般若经》以“圆教”为主,顺带有“通教”、“别教”。法华纯,《法华经》是纯粹的“圆教”。涅槃追,是佛陀在说《法华经》的时候,有一部分人退席了,或者搬到其他地方去了,跟《法华经》没有因缘,这些没有被度化的,佛陀慈悲,查漏补缺,追说《涅槃》,《涅槃经》里面,“藏、通、别、圆”四教都有。
我们再介绍一下四教的果位。
藏教的七贤位——七贤还是凡夫,还没有达到圣者,相当于通教的“干慧地”、“性地”;别教的“十信”,圆教“的五品”。
大家知道菩萨有52位:十信、十住、十行、十回向、十地、等觉、妙觉。妙觉就是佛。我们说三大阿僧祇劫,是从十住的初住开始,初住到初地以前,是第一大劫;初地到七地,是第二大劫;八地到成佛,是第三大劫。
藏教的“初果”须陀洹,相当于通教的“见地”、别教的“初住”、圆教的“初信”,也是六根清净位。藏教的“四果”阿罗汉,相当于通教的“已办地”、别教的“七住”、圆教的“七信”。藏教的“佛果”,相当于通教的“佛地”、别教的“十住”、圆教仍然是“七信”。这是《法华经》说的“三百由旬”的化城。再往上,藏教、通教就没有了,到头了。藏教、通教的佛,在圆教看,只是七信,连初住都没达到,第一大祇劫还没开始呢。
别教的“十回向”,相当于圆教的“十信”;是“四百由旬”。别教的“十地”,相当于圆教的“十住”;是“五百由旬”。别教的“佛果”,相当于圆教的“二行”。圆教三行以上,其他教中根本就没有。
刚才说过,华严兼,兼有“别教”和“圆教”——“先照高山”,声闻缘觉是听不懂的。《华严经》说,“初发心时,便成正觉”。圆教的初发心,初住,在五百由旬,藏教、通教的佛果,才三百由旬。圆教的初发心,就可以示现藏教、通教的佛,像悉达多太子那样,在娑婆世界示现八相成道,但千万不要以为,可以像释迦牟尼佛那样。释迦牟尼佛是圆教的佛,在妙觉位呢!《法华经》说,释迦牟尼佛根本没有入灭,现在还在说法呢。
念佛往生极乐世界,极乐世界在哪儿呢?有人说极乐世界是方便有余土,善导大师说,极乐世界是实报庄严土,凡夫入报,只要往生就在实报庄严土。方便有余土,是四百由旬;而实报庄严土,从五百由旬开始。
《阿弥陀经》说,往生之后是“阿鞞跋致菩萨”,这个阿鞞跋致相当于几地呢?有人说初地。说初地,就是按别教的说法。别教的初地,欢喜地,在五百由旬。但别教的道理,声闻是听不懂的;所以一般我们按通教说。但是,通教到头的佛果才三百由旬,总不好说往生后比佛还厉害,怎么办呢?因为通教的七地菩萨,相当于阿罗汉,往生之后比阿罗汉还殊胜,所以我们一般说,往生极乐净土,是八地以上菩萨。
净土宗彻悟祖师说,“念佛时即见佛时,亦即成佛时;求生时即往生时,亦即度生时。” 说“念佛成佛”,可以理解成未来成佛,也可以理解成当下就成佛。当下成佛,就和华严经的“初发心时,便成正觉”一样。念佛,就是圆教的初发心,就在五百由旬,这个地方“念不退”,足以示现藏教、通教的“八相成道”。
藏教不理解阿弥陀佛和极乐世界,非常正常。因为他们认为最究竟的终点就在三百由旬。三百由旬往后,再也没有了,说有都是骗人的。就像金庸认为的,大乘佛法是对不够聪明的人,用夸张的传说把你吸引进来。而在大乘佛法看,恰恰是前面这些,三百由旬的化城,是方便。因为直接告诉你五百由旬,那太难了,不肯来,先告诉你简单的。
藏教也念佛,藏教有六念,“念佛、念法、念僧、念戒、念施、念天”。我们想:念戒、念施,不就是菩萨六度里的持戒、布施吗?念天,色界天、无色界天,是禅定境界,不就相当于六度里的禅定吗?修菩萨道,直接奔着五百由旬,很难,所以加上“忍辱”、“精进”,而最重要的,作为先导的,就是“般若”。《阿含经》表面是小乘,但不能只当小乘看,大乘的东西都在里面埋藏着。
佛陀在《阿含经》里,教过很多生天的方法,但同时也说,佛法跟外道有什么区别?外道是教你生天的,而佛法是教你出三界的。这就可见,它虽然说,怎样做可以生天,但你真的那么做,得到的不仅仅是生天,而是出离三界。就像你做生意,提前告诉你能赚一百万,你做了,发现能赚一个亿。但如果提前告诉你能赚一个亿,你根本不信,或者觉得,就算是真的,也太难了,不是我可以胜任的。所以,佛陀先教弟子简单的。
这种说法,藏教的人听起来就会不舒服了:凭什么说我们就是简单的?难道你自称五百由旬就是五百由旬?那后面再出来一个什么教,也承认你是五百由旬,却说自己是五千由旬,你不也变成小的了吗?
是的。完全是这样。谁后出,谁就可以把自己说大,把人家说小。《韩非子》里有句话,说辩论以“后息者为胜”。后息者,就是话题终结者。你总在人家后面发言,人家怎么能赢你呢?
因此,我们知道,圆教的真正意义,绝对不是用来贬抑藏教。如果是那样,圆教就不值钱了。随便后面来个什么人,都可以把前面的说扁,把自己说圆,那有什么意义呢?
我们看很多大乘经典“弹偏斥小”,说小乘有多么多么不好,大乘有多么多么殊胜。“弹偏斥小”,是别教的特色,所以“别教”专为菩萨说——声闻根本不承认。别教“弹偏斥小”的目的是什么?
是怕你待在三百由旬不出来了。想断烦恼,三百由旬就够了。所以,菩萨得到般若之后,就要入涅槃。这时候,佛就出来提醒他:不要忘记你的初发心。菩萨马上警醒,决定不住生死,不住涅槃。别教种种说小乘不好,就是要提醒菩萨,千万不要自局其分。
圆教最重要的意义,不在于断烦恼。如果着眼于断烦恼,圆教就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。断烦恼的技术性问题,藏教就能解决,还要圆教干什么呢?假如你以为圆教是用来贬抑藏教的,圆教的道理就成了你的“我所”,形成“我慢”、“我见”,别说解脱,马上要堕三恶道了。
圆教最重要的意义,在于策励修行者发大心。通过断烦恼,能得阿罗汉;通过发大心,能够成佛。《华严经》说,“初发心时,便成正觉”,这把成佛的关键说透了——关键不在别的,就在发起无上的菩提心。别的看起来难,实际上容易;发无上菩提心,看起来容易,实际上最难。
听起来,《华严经》那么高的道理,照诸大山王,但大家知道,《华严经》是付嘱谁的吗?《华严经》不是付嘱大菩萨的。大菩萨根本不需要《华严经》。《华严经》是付嘱凡夫的,付嘱发了大菩提心的凡夫。圣者哪里需要“藏、通、别、圆”这些理论,用般若来照一照,这些统统都是戏论。对圣者来讲,根本不需要;但是,对凡夫来讲,特别有用,如果没有这些,你就直接跑到三百由旬当个阿罗汉去了。人人都入涅槃了,还有谁来宣说正法?没有解脱的有情众生,又怎么可能听到解脱的道理呢?
天台宗的智者大师,我们今天讲的判教,就是他的功劳,他在哪个位置?他说自己在五品。五品,相当于藏教的七贤,还是凡夫。也就是说,藏教的须陀洹,在断烦恼上,就已经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了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圆教的祖师,“东土小释迦”,都还只是凡夫,藏教随便就“得法眼净”,圣者遍地走,学圆教的人,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学藏教的呢?人家断烦恼比你强太多啦!
但是,圆教之所以是圆教,就是因为断烦恼不是他考虑的重点,自己的烦恼,能伏住就够了,他考虑的是一切有情众生的烦恼。智者大师说,“我不领众,必净六根;为他损己,只五品耳。”——六根清净,成为圣者,是什么难事吗?对我们很难,对智者大师太容易了,不领众就行。但是,宁愿领众,宁愿不做圣人,来做一个凡夫。做这样的凡夫,是“正直舍方便”,直取无上正等正觉的大道。
圆教“但化最上利根”,什么叫“最上利根”?难道是智商高?过目不忘?闻法即解?都不是。“最上利根”没有自性,只是一种施设。是对那些能发无上菩提心的人,施设“最上利根”的名字。谁能够发起最广大的心,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,他就是最上利根。
这样的心一发,立刻在五百由旬。后面等待你的,是无穷无尽的祇劫。别说三百由旬不是终点,五百由旬又哪里是终点,五百由旬只是刚刚开始而已,而成佛遥遥无期…… 但那又怎样?比起早已在三百由旬解脱的,不知殊胜多少倍。因为这里已经是实报庄严土,分证常寂光净土,再也没有三界的苦难,娑婆的烦恼,说起来,此后有无量无尽的修行,但实报庄严土的“修行”可不像娑婆世界,那里的“修行”是任运的、无功用的,“自然皆生念佛、念法、念僧之心”,所谓无量无尽的修行,正是无量无尽的寿命与光明。
落实到践行上,天台宗虽然强调止观禅定,但它认为最殊胜的行持,还是老老实实念佛。所以,“教宗天台,行归净土”,领解最高妙的谛理,坚持最朴实的行脚,才能抓住圆教的真正意义。
总结起来,关键两点:第一,要发大心,发无上的菩提心;第二,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凡夫,应恭敬、随喜、赞叹一切有情。